库融

本章含珩昊、天地不容。

七

 

自此，容昊便被软禁在了这锁仙阁中。一开始，东方青苍时常流连于此，但随着与小兰花大婚将近，他渐渐不再现身。对此一来，宫娥们不得不谈论，说尊主虽性子霸道，但总归知道孰轻孰重，月主是有福气的，但那偏阁中的仙侍便不见得了。

于是容昊在这阁中的漫漫长日，只有长珩不时来陪伴，说是陪伴，无非也是让容昊拖着病躯侍候而已。

 

锁仙阁内，今日长珩又到。榻上二人纠缠往复，长珩最是钟意唇齿相依，他欺在容昊身上，渡给容昊一些维生的灵力，却又索取得更多。一次欢|好下来，足以令容昊灵力涣散，面红耳赤。

事毕，长珩握着他尖瘦的下巴，问道：“还有力气服侍我更衣么？”

容昊双颊绯红，勉强抬起眼皮道：“才忙活完，又要走？”

“是先为了你忙，”长珩笑笑，捡起地上的里衣，披在了身上，“然后再去忙仙月之事。”

“容昊受宠若惊。”容昊敷衍了一句，撑起酸软身躯，要起来服侍长珩更衣。

 

长珩自从凡间历劫一遭，出落得越发沉稳，就连容昊为他披上外袍时，也夸他说，“不知怎的，近来出入甚有君主之风。”

听了恭维，长珩倒有些不适应，他笑着说：“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。”

“你的角全生出来了，”容昊扶了扶他那象征鹿尊雄角的发饰，“再不是三万年前的小孩子了。”

“正是为了你长大的，”长珩道，“我若不快些长大，你被人夺走了怎么办？”

听了这话，容昊心里发冷，但他不接话，面上只笑了笑，转身又替仙君系上繁复的腰带。

“说起这个，”长珩握住容昊整理腰带的手，“待到月尊大婚过后，我便与你举行大典，如何？”

容昊的动作一滞，又行云流水般抽出手去，装作调笑道：“倒是像跟月尊作对似的。”

“作什么对，我跟他在人间已拜过把子，是好兄弟了。”长珩倒以为他不知道这里面关节，兴致勃勃地说了一通，“况且，我与你行了大典，水云天忌惮战神功名，想来便不敢动你。”

容昊抿了抿嘴，说道：“如今我只靠你渡气续命，早已算是一体双生，大典办与不办都没什么。只是——”

“只是什么？”长珩急急追问。

“只是，那兰花仙子，你真的放下了？”

沉默了半晌，长珩一拂长袖：“既要与你行礼，过往的宠辱自然全都忘怀。况且小兰花将是月主，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，放不放下都没有意义。”

说罢，长珩笑意全无，竟生出了令人不敢触犯的气派。他走到露台上，转身对容昊道：“月尊大婚后的第三日，我二人便行礼成婚，不要再推辞了。”不待容昊回复，他便向仙月边境飞去，白袍划出一道流云的痕迹。

容昊听宫娥说，长珩最近忙于仙月两族交谊之事，因此不常住这里。他扯了扯嘴角，心想休战百年，战神仍有用武之地，可笑的是自己被缚于床笫间，不能离开五步之远。

 

八

 

当所有人都离去，容昊也不是无事可做。他深深地陷在床里，先是略施法术，弹个响指，为自己斟了一杯苍盐海的佳酿；再催动觞阙身上的蝶毒——是结黎那小孩干的好事，轻易将那条黑龙引到此处。

“觞阙。”他叫道。这条蠢黑龙是东方青苍特意派来看管他的。

门外觞阙已到，他试探着推开了门，在门口探头探脑。

“进来吧。”容昊交叉双腿，将手臂枕在脑后，喝了一口霜盐陈酿。觞阙闻声入内，以他的智慧显然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乖乖按照指令做，但见到容昊拍了拍身侧床榻，他还是充满疑惑地坐在了床边。

 

“给我讲讲你同月尊去凡间游历的所见所得，要事无巨细，绘声绘色。”

“额……是。”觞阙挠了挠头，“我们初到鹿城，便被晃花了眼，云梦泽真是繁华极了，有卖绣了各色花草的手帕的、卖石榴色、萱草色灯笼的，卖草编蝴蝶、蚱蜢的，卖糖画的……”

容昊打断他说：“我不问繁华，只想知道那花魁的风姿。”

“花魁？”觞阙恍然，“你说惋卿娘子吗？原来容昊仙君对凡间风月也感兴趣。”

何谓凡间风月，自己这不也天天演着春丨宫吗？想到这个，容昊的面色愈冷。眼见容昊挑起的嘴角放下了，觞阙自知失言，轻轻掌了自己的嘴，又道：“那惋卿娘子自然是风姿绰约，记得第一次见她时，她与许多蝴蝶翩跹起舞，一时看煞了多少公子王孙！”

 

“师父是红莲，我便化成蝴蝶，”容昊依稀记得，三万年前，自己曾喘息着说过这样的糊涂话，“阿昊会一直追随师父，直到……”

“直到什么？”赤地女子用手指按着他的下唇，笑着问他。

那时的容昊识海翻波，极乐使他几近失神，他歪着头想了半晌，中间夹了些轻声吟哦，看得赤地女子爱怜陡生，也不再追问他“直到”何时——想来无非是，直到天地尽头，直到沧海桑田。

三万年间，对于这句情话，容昊有了新的答案——直到万劫不复，直到炼狱无间。

 

他不怕这样凶狠的誓言。三万年间，他目睹过太多次赤地女子的惨死。方才走过忘川，便又投胎而去，容昊都快记不清师父受了多少次六道轮回之苦。但不知为什么，就算将记忆洗刷了千万次，那将魂魄托于蝴蝶的戏语，仍然是他二人间不需言语的灵犀。

看来在凡间时，师父隐约还记得我，不然怎会与蝴蝶起舞呢？容昊想着想着，不禁莞尔，眼中也含了热泪。

“可惜她命不好，虽然才貌无双，却被罚入贱籍，要尝尽沦落风尘之苦——”觞阙兀自说着，他这三万年来都呆在渊底，记忆甚是贫乏，好不容易多了这么斑斓的一笔，简直是滔滔不绝。

 

师父本为天地战神，却世世投生成花魁，以献舞卖笑为生；而自己也只能辗转人下，受尽风月皮肉之苦。想到这些折辱，容昊便咬紧了牙关——这些苦楚，他总以为咬咬牙就能过去，可他多想一层，忽然又心生恐惧：

两人命数的堕落令他害怕，怕他们原本并非此命，怕这是对他师徒二人犯了凡心、罔顾尊卑而苟合相爱的惩戒，怕这是怎么也逃不过的天罚！

容昊被冰沁陈酿激得浑身发冷，竟然颤抖起来，手一时握不住，酒杯翻倒在丝被之间。可他的笑也越来越灿烂，一时竟乐出了声，纵然天罚无情，但能和师父的名字双双被刻在刑卷上，又怎会不值得。容昊用手覆住了泪流不止的双眼，但觞阙依然见到，那笑容是仙月两界从未见过的潇洒快意。

 

觞阙还待说些什么，却听得厅外宫娥传信，宫门次第开放，原来是月尊亲临。

他忙行了个礼：“月尊驾到，觞阙退下了。”

“去吧，”容昊怏怏地挥了挥手，“这一亩三分地，怎么就清净不了呢？”

觞阙捡起掉落的酒杯，这就起身离去，却在门前和东方青苍撞了个正着。东方青苍皱了皱眉，问道：“本座让你守卫锁仙阁，你怎么反倒进来了？”

觞阙张了张嘴，哑口无言。

“是我让他进来的。”容昊在床上闭着眼道。

东方青苍没来由地有些愠怒，觞阙感到尊主沉默的怒意，赶忙远离这无声战场。只听得东方青苍揶揄道：“怎么？有长珩为你渡灵力还不够，还需要多加一个觞阙？”

“我与觞阙大人谈谈心而已，”容昊连眼也不睁，“否则这小阁中也太寂寞了。”

 

“也是，不过过两日便不寂寞了。”东方青苍走向床边，“我与小兰花即将大婚，她要请你坐在亲人的位席上观礼。”

“哦？”容昊乜他一眼，笑道，“容昊何德何能啊？”

“不必推辞，长珩已告诉我，在我们婚礼后的第三天，你二人也要行礼。他已着人去准备了，这可真是喜上加喜。不过——”东方青苍话锋一转，“在婚礼前，你需得告诉我一件事。”

“尊上请说，容昊知无不言。”容昊曲起手肘，蜷起一条腿，做了个慵懒的姿势。酒杯摔了，他便直接对着酒瓶痛饮，酒液顺着脖颈直入衣下。

东方青苍见他如此快活，一时气海翻涌，直接伸手从后抓住容昊的发髻，粗暴地将他扯了起来，咬牙切齿道：“你到底将赤地女子的元神藏在何处？”

“尊上怎么忽地问起这个？”容昊露出了些吃痛的神色，但盖不住满脸的兴致。

“小兰花告诉我，她梦到赤地女子的上千魂灵虎视眈眈。赤地女子还说，她与小兰花的命此消彼长——若你将赤地女子复活，那小兰花岂不死于你手？”

“哈哈哈，尊上果然运筹帷幄。我复活师父的大计确已到了最后一步，”容昊爽朗一笑，又摇了摇头，一字一句地说，“不过，我已经将师父的元神藏在了一个，你永远也想不到的地方。”

TBC